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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送金像君王用权术 看抄单太后悟沧桑(1/2)

第二天,冯保被免职谪往南京闲住的消息,就在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官员们正自惊愣,顷刻又有中旨传至内阁,命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张鲸任东厂提督。如此安排,朱翊钧也是煞费苦心,按他内心意愿,是想让张鲸接替冯保的职务,但他知道这样做势必引起巨大非议。一是太后那里通不过,二来他也知道,张鲸资望尚浅,提拔过快很难服众,故只让他接掌东厂。历来掌厂者,在太监里头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张鲸获此职位,虽然并不满足,却也差强人意。他接过“钦差东厂提督太监”之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皇上的旨意抄了冯保的家。冯保家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抄查了一个多月尚未了结。按下这头不表,再说朱翊钧那边,除掉了冯保之后,一个月之内,他又接连下发了十几道谕旨。第一道谕旨是重新起用张居正柄政时坚决不用的邱橓和海瑞这两个士林推重的清官;第二道谕旨是听从御史孙继光的请求,将因张居正夺情一事而遭廷杖的翰林院编修吴中行、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进士邹元标等重新起用;第三道谕旨是将因各种原因而触怒张居正被放逐解职的大臣王锡爵、余懋学、赵应元、付应祯、朱鸿模、孟一脉、王用汲等尽数召回;第四道谕旨是解除张居正最为倚重的门生王篆的右都御史的职务,斥为编氓回归原籍;第五道谕旨是勒令刚刚改任的吏部尚书梁梦龙、工部尚书曾省吾致仕;第六道谕旨是将张居正柄政期间惟独一个不肯依附他的刑部尚书严清擢拔为吏部尚书;第七道谕旨……其实也不用细数下去,将这些谕旨通读下来就可以摸透皇上的心思:凡是张居正生前信任的人都一律革职罢斥;凡是张居正生前处分过的人都尽数召回官复原职。至此,京城各大衙门官员不得不相信风向已变——打从七月间就有迹象表明,皇上要改弦更张驱除“江陵党”,如今这传闻终于变成了可怕的现实。因此,多少个一心要跟着张居正开创“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怎么也想不通,曾几何时,还被天下百姓传为美谈的圣君贤相之间的鱼水深情,怎么转眼间变成了如此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

晃眼过了十月中旬,再有两天就是小雪节了。往常这时候,虽然霜花愈重,早晚人们嘴里哈出的都是白气儿,但还不至于冻得伸不出手来。今年却不一样,前两天忽然从山海关那边刮过来一阵急骤猛烈的北风,在田野上嗥叫着,像是一群群饿狼,凶残地扑向了城里。被它们推起的厚厚的铅云,转眼间就把温暖的老日头遮了个严严实实。气温骤降,松软的地面变得比铁还硬。昨日还嘈嘈杂杂轿辇相接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暗淡而无生气。这光景,同时下大部分官员的心情倒也十分吻合。

北风未起之前,机敏的狗似乎就知道寒潮要来,它们在街面上烦躁地奔跑着,发出惊恐的吠声。比狗还要机敏的,是大内惜薪司的太监,他们赶在摧墙揭瓦的北风到来之前就把大内各宫院的地龙烧热,让太后、皇上以及后宫的所有美眷,在重帘绣幕之中,丝毫感觉不到气候的变化。

这天天刚亮,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渐渐弱了一些,但天空还是灰沉沉地布满了阴霾。歇宿在乾清宫的朱翊钧从燥热中醒来,内侍替他穿好衣服洗漱完毕,而后他啜了一壶奶子,用了几样点心,便问身边的周佑:

“南京的贡船,昨日是否准时到了?”

“到了。”周佑小心回答,“今儿一大早,供用库的牌子就来禀报,说昨儿下午酉时,贡船就靠上了张家湾码头。”

朱翊钧看看窗外,天上已有簌簌的碎雪飘下,又问:“运河还没封冻吗?”

周佑答:“这北风再刮两天,保不准河就会冻的。”

“贡船上的物件儿呢?”

“遵万岁爷的旨意,已连夜搬进了大内,现存放在供用库的仓房内。”

“开箱查过没有,有无破损?”

“查过了,完美无缺。”

“好。”朱翊钧眼角添了笑意,吩咐道,“你命人将箱子送到慈宁宫,朕这就过去。”说着,又让周佑去西暖阁取出一个四角包金的牛皮护书,随他一起去慈宁宫。

却说冯保被革职的头几天,朱翊钧心里头一直忐忑不安。第一他怕冯保突然会在他面前冒出来——这担心纯属多余,但做了多年的“小媳妇”,心态一时还不能恢复正常;第二他怕母后知道消息又找上门来质问。为此他特别关照新任的司礼监掌印张宏,要他知会所有内侍不得在太后面前走漏风声,违旨者严惩不贷。宫内大小太监一万余人,看到连冯保这样的巨珰皇上说撤就撤,他们谁还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因此一个个噤若寒蝉。冯保那头一路惨兮兮地被押解到了南京,李太后这边却还一直蒙在鼓里。好在这些时她又在忙乎另外一件大事——为她的第二个儿子潞王的婚事做准备,暂时也无暇旁顾。尽管这样,朱翊钧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事儿迟早要捅穿,因此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向母后禀报这件事。后来还是听信张鲸的建议,将南京紫禁城中收藏的一尊纯金制作的九莲观音大士坐像火速用贡船运来北京,作为礼物送给母后,一俟她老人家高兴,再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出,反正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母后除了责骂几句,还能怎么着?朱翊钧依计行事,如今九莲观音大士像已平安运抵大内,加上昨日张鲸也将冯保家中资产的抄单整理了出来,有了这两样东西,朱翊钧觉得可以和母后摊牌了,所以今早儿一起来,便想着要去慈宁宫。

一出乾清宫,便听得又白又硬的雪粒儿打得屋顶沙沙作响,地上也铺了薄薄的一层。一名西暖阁值役拿着笤帚走出来正说扫雪,看到皇上,一慌张脚下没留神,竟跐出一丈多远,跌了个仰八叉。瞧他那龇牙咧嘴的样子,朱翊钧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本说走过慈宁宫去,见路面太滑,遂听从周佑的建议改乘暖轿。

此时的慈宁宫一片肃穆,空旷的院子里,除了细密的雪霰敲打着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连平常喜欢在地上与瓦楞间觅食的檐雀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慈宁宫太监接到消息,早就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打开,并挪开了一尺多高的门槛。大轿直接抬进了院庭,朱翊钧一下轿,便在内侍的导引下直接走进了紧连着花厅的暖阁,李太后正在那里等他。

坐下刚要寒暄,周佑在暖阁外头奏道:“万岁爷,供用库的奴才把箱子送到了。”

“拆开来,放在外头厅堂里。”

“什么箱子?”李太后问。

“呆会儿,母后一看便知。”

说话间,听得院子里吵吵嚷嚷,李太后起身撩开窗幔一看,只见七八个太监正手忙脚乱将一只半人高的红木箱子抬进厅堂,便和朱翊钧慢步过去。箱子已在铺了锦毡的砖地上放稳,周佑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大铜锁,命人把放在里头的九莲观音大士像搬出来,小心拆去层层缠裹的丝绵,然后临时供在茶几上。乍见这尊高约二尺的菩萨像,李太后连忙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走近仔细观赏,只见观音大士坐在九朵莲花上,含笑凝神,面如满月。前面两只手持着一只净瓶,后面左右伸出的大大小小的手多得数不清。李太后看罢顿生崇敬,问道:

“这尊观音铜像,是从哪里请来的?”

朱翊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母后,您再看看,这可不是铜像啊!”

“啊?”李太后刚准备伸手去摸一摸,忽又觉得不敬,便又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狐疑地问,“不是铜的,未必是金的?”

“母后说得对,这尊观音像是用纯金制成的。”

“这要花多少金子呀!”李太后惊呼起来。

“多也不算多,只用了六百两黄金。”

“哪座庙能供得起如此贵重的观音?”

“庙里哪里会有?”朱翊钧加重语气说道,“这是专从南京紫禁城中运来的,是洪武皇帝爷收藏的。”

听到这一来历,李太后越发感到惊讶,她看了看周围的太监,不解地问:

“咱听说洪武皇帝爷至为节俭,他怎么舍得用纯金制作菩萨像呢?”

“母后,这尊金像并不是御制,”解释了这一句,朱翊钧忽然灵机一动,又补充道,“它是洪武皇帝爷抄家抄来的。”

“抄家?”李太后眉梢儿一扬,好奇地问,“抄谁的家?”

“沈万山。”朱翊钧一字一顿,道出一个名字,接着又问,“母后,您听说过沈万山这个人吗?”

“听说过,”李太后微微颔首,回道,“他是江南巨富,传说洪武皇帝爷定都南京,他还捐资帮着修了几十里的城墙呢!”

“嗨,修这点城墙算什么,对于沈万山,它只是九牛一毛!”朱翊钧说起钱财,口气中便充满艳羡,“如今南京大内还收藏了沈万山两件传家宝。一件是这九莲观音大士像,还有一件是银制水盆,说是差不多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一次可装三十担水,是沈万山同他妻妾们一起洗浴用的大澡盆子。”

“唉,饱暖思淫欲,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李太后叹息一句。朱翊钧听了觉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正揣摩母后的心思,只听她又接着问,“钧儿,你怎把这尊金像从南京搬到北京来?”

朱翊钧按早就想好的词儿回道:“儿早就听说,母后是观音娘娘的活化身,因此便想到,应该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尊观音像从南京请来,供奉在慈宁宫,与母后朝夕相伴。”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李太后把朱翊钧上下审量一番,斟酌良久方郑重言道,“只是这尊金像,万万不可摆放在慈宁宫里。”

朱翊钧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这金像是抄家抄来的,咱们虔心礼佛,图的是吉利。抄家之物,想起来就有晦气儿。”

“原来是为这个。”朱翊钧暗暗吁了一口气,连忙解释说,“母后不必担心,当年洪武皇帝爷把这尊金像请至大内,专门请了三十位江南高僧为之设坛诵祝,做了三天法事。从那以后,这尊金像就不能算是沈万山的家藏,而成了皇室拥有的吉祥菩萨。这次将九莲观音大士像请来北京,出南京大内之前,朕也特意关照做了一场法事,而且一路上,也有十位高僧护送。”

李太后听罢莞尔一笑,说道:“你既如此说,为娘的就放心了。这厅堂右边的房子,便是咱每日抄经的精舍,就把这尊观音大士像请进去供养,每日里专拨一位婢女侍奉香火。钧儿,你意如何?”

“母后安排极为妥当。”朱翊钧说着转头看了看窗子外边,雪花儿越筛越密,遂笑道,“这种天气,也做不了什么事儿。母后,儿陪您去暖阁里头再坐会儿。”

“好。”李太后正在兴头儿上,笑吟吟应道,“咱正有事儿找你呢。”

两人重回暖阁坐下,婢女沏了热茶奉上。朱翊钧心不在焉抿了一口,问道:

“母后,您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李太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曾退去,这会儿她靠在太师椅上,惬意地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娘这些时一直为你弟弟潞王的婚事操心,脑袋都昏涨了。”

“母后不要过度劳累,潞王的婚期在明年二月,还有三个多月呢。要办什么事,尽让奴才们办去,您动动口就行。”

“有些事光动口不行,奴才们办不了。”

“什么事奴才们办不了?”

“譬如说珠宝的事,”李太后眼波一转,忽然气愤地说,“上个月你从供用库里批下二十万两银子来,为潞王的婚事置办头面首饰,按说,这笔钱也不算少了。记得万历六年你成亲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置办头面首饰,不但种类齐全,且样样都是好的,光祖母绿就买了八颗。现在倒好,祖母绿都涨到一万两银子一颗了,一支翡翠闹蛾儿,也要五百两银子,一顶凤冠只用一颗祖母绿,镶上几十颗宝石,再配上该用的金饰件,竟要四万两银子。若是置办你当年一样的头面,那时花二十万两银子,现在四十万两也打不住。开头,咱还以为是办事的奴才从中做手脚、吃猫腻,便换人再办,谁知报的价儿大致差不多。前后一共换了三茬人当采办,都回来瘪着嘴叫苦。咱这才相信,如今的珠宝价格居高不下。咱实在不明白,才短短几年时间,怎么世道变得这么快,豆腐都卖成肉价了。”

李太后数数落落说了一大堆,朱翊钧知道母后的意思就是要他批旨增加潞王大婚的头面首饰费。这并非难事,现在国库充裕,加之无人掣肘,花多少钱都没人敢干涉。但朱翊钧早学会了就锅下面的控驭之方,本是“小事一桩”,他却要借机做大文章,心里头估摸半天,他才开口说道:

“母后,这两年珠宝腾贵,实有原因。”

“什么原因?”李太后瞪大了眼睛问。

“是因为张居正与冯保两人把珠宝的价格哄抬起来的。”

“你说什么?”李太后身子一挺。

朱翊钧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太后怔怔地望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似的,半晌才喃喃地问:

“钧儿,你怎么这样说话?”

朱翊钧反正已横了心,撕破脸今儿个也得把话说明白,便犟着脖子说:

“母后,您一直不曾问咱,怎么这长时间,没见着大伴冯保了。”

“是啊,咱是想问,只是来不及。”

“咱免了他的司礼监掌印职务。”

朱翊钧故意说得平淡,但李太后从他眼中发现了过去从未见到过的腾腾杀气,她心里猛地一震,既有几分惊恐又有几分愠怒地问道:

“何时免掉的?”

“就在重阳节之后。”

“已经一个多月了?”

“是的。”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咱并不想隐瞒,只是想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以后再向母亲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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